“你父亲才一岁,就被你爷爷抱在腿上吸烟。”母亲经常这样对我们说。爷爷极为疼爱这个最小的儿子,以至于都不知怎样来表达自己深沉的爱意,最后居然选择这样一种不健康的宠溺方式。
那种被我们乡下人称为水烟袋的烟具我曾见过。它通体黄铜制作,烟管粗、短,吸管弯成一个优雅的弧度,可以让人在吸烟的时候身体仍然保持着端庄的坐姿。盛水斗方方正正,它经常是被父亲握在手里。父亲捻起一团烟丝,捺在烟管顶端,然后吹着手里的火媒子将烟丝点燃。烟丝立即燃成了一颗明灭的星星。袅袅升起的烟雾中听得见父亲吸烟均匀的“咕噜咕噜”声。最后,父亲从鼻腔喷出一串青烟,陶醉地眯一下眼睛,舒展一下身体,我知道那是父亲最享受的时刻。这支黄灿灿的水烟袋很快惹得孩子们眼红。小哥在某天偷着吸了一口,结果吸了满嘴很臭的黑水。这让我们对父亲高超的吸烟技巧莫名敬佩。
偶尔,父亲会咳嗽。父亲咳嗽声很大,惊飞了窗外的麻雀。
父亲的咳嗽声伴随我们长大。有时看父亲咳的厉害,我也会劝父亲戒烟吧。父亲总是淡然一笑,说,都这么大年纪了,吸了一辈子了,还戒什么烟。
我也清楚父亲的烟瘾不是说戒就能戒的。父亲与烟的缘分就在一岁那年埋下伏笔,经由爷爷的手。我不能理解一个父辈疼爱自己的孩子会用这样极端的方式,但事实就是这样,在那个还是家长制的年代,爷爷用这样怪诞的方式来表达他对父亲降临人世的喜出望外。也由此让父亲与烟结下不解之缘——孽缘。
我们并没有认识到烟对人体危害的严重性,在父亲日复一日的咳嗽声中渐渐心安理得。戒烟的话也没再提过。我们不知道的是,烟草中的有害物质已经损坏了父亲的肺部,父亲的咳嗽就是来自身体内部的警告。只是我们都太大意了。
2004年,父亲极度不适。咳嗽、痰带血丝,去医院检查,最坏的消息就来了。
那年父亲74岁,并不算高龄。并且日子富裕了,操劳勤俭一辈子的父亲原该安享幸福的晚年生活。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。
那段日子我一直不敢细细回想,我承认太多时候我是懦弱的。然而即便遭受肺癌的折磨,父亲依然留给我一个坚强的背影。父亲甚至都不会呻吟一声,只是默默承受。活着的悲剧意义总在于无能为力。
父亲走后我失去了精神的支撑——原来,一切,都是骗人的鬼话!人生就是一场幻灭,就是一场灭顶之灾。
再审视爷爷当年那个不经意的动作,其实彼时已为父亲的人生埋下了一语成谶的伏笔。
有时不免痴想,假如一切能重新来过,我想我一定要用尽一切手段让父亲戒烟……
作者:程琼莲